欧阳康：后疫情时代的世界体系演变与价值观重构

（本文系华中科技大学原党委副书记、国家治理研究院院长、国家治理湖北省协同创新中心主任、二级教授欧阳康在“新冠肺炎疫情和全球格局演变”视频会议上发言整理而成）

谢谢各位，大家早上好！

非常高兴能以这种特殊的视频方式和各位老朋友、新朋友见面！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好在哪里呢？北京已经将对于疫情的响应降为二级，湖北确诊病人清零有一段时间了，前天达到了6个零，我觉得特别高兴。湖北武汉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在这段时光里面我们得到了全国各方面的大力的关心支持，感谢大家！华中科技大学位于本次新冠肺炎疫情的中心，可以说一直特别紧张和焦虑。刚才许校长谈到，我们一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另一方面也有一些牺牲，其中甚至有我非常熟悉的教授，所以这个过程中经历了很多忧虑和哀伤。经过这个艰难的过程我们逐渐走出来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召开这样的学术会议，所以我特别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参加今天的会议！也要感谢这么长时间里大家对于湖北武汉的特别关心和大力支持！同时也感谢大家多年来对于国家治理研究院的关心与支持！

今天我们讨论的话题是疫情所带来的国际体系演变问题。在座的都是国际国内的一批智库高手，尤其是在国际关系、中美关系、中非关系、中马关系等等方面有非常深入的研究，欢迎大家的到来！也感谢媒体朋友们的热情关注！感谢数百人从全国各地参加视频会议。

本次会议为什么研究这个话题？刚才许校长简要介绍了一下我们国家治理研究院在抗击疫情中的工作情况。从1月28号开始我们一直在开展与疫情相关的对策研究。我在第一时间提出了十个问题，开展对策研究。我们这段时间里研究工作的最突出特点就是跟着疫情在走，努力去解决抗击疫情过程中不断出现的各种问题。例如关于疫情中的精准检测、分类隔离、社区组织、心理解困、谣言破除，小区解封、复工复产，复学复研等问题等等，这一段时间我们主要做的是非常具体的疫情分析和对策性研究，感谢多学科的专家积极参与一道进行跨学科研究，先后撰写了108篇对策建议稿。2月25日我被湖北省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指挥部聘任为综合专家组成员，担任“应急管理与城市安全运行专家组”的组长以后，由原来的“志愿者”转为承担了更多的责任，所以又提出了十个问题开展研究，包括前些天我们刚做出了高校分级分类分时段开展差异化复学复研的仿真研究。随着国内疫情的逐渐好转，我们有精力来思考一些更大的理论问题，包括我们前面提出但还没有来得及研究的一些问题和当前凸显出来的新问题。这段时间以来许多国际问题引起了大家的高度关注。本来我们国家治理研究院每年有两个高峰论坛，一个是“国家治理高峰论坛”，一个是“全球治理·东湖论坛”，分别关注国内和国际问题。今年的全球治理·东湖论坛本来准备讨论全球治理与“一带一路”，现在看来需要做些调整。所以我们想根据当前的紧迫的国际情况先行开展一些相关的国际问题研究。

对于抗击疫情的国际合作的问题我们是高度关注的，我们写的第一篇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稿子就是《强化国际公共卫生领域合作，共同应对新型冠状病毒全球挑战》，发表在《国家治理周刊》。1月30日世界卫生组织将疫情定位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以后，我们在2月1日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应对世界卫生组织宣布新型冠状病毒的全球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卫生事件”的几点建议》，被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的《群言》内参等采用了。后来中国工程院邀请我们做疫情风险溢出问题的评估与对策研究，邀请我作为他们的课题咨询专家。在这个过程中应中央和省里的要求，我们几乎每10—15天做一个国际国内疫情风险分析和对策研究，但是后来我们发现全球疫情的传播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我们当时设想了很多严峻的问题，现在的情况比我们当时想象的还要严重。尤其是世界上最发达国家美国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所以我们觉得需要进一步开展深度研究。

我们设计本次会议主题时，考虑的主要问题就是，当前疫情到底给我们这个时代带来了一些什么样的变化？有一些什么样的挑战？现在疫情还在过程中，很多问题还是未知数，但是我们人类有一个特点，一方面要不断地反思过去，一方面要不断地剖析现状，还要不断地前瞻未来。所以我今天发言的题目为《后疫情时代的世界体系演变与价值观重构》，我就围绕这个题目的三个关键词谈三点看法。

一、后疫情时代意味着什么？

首先我想要问一个问题，就是这次疫情是否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一般我们讲新时期、新阶段都是比较多的，但是划分一个时代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认为和平与发展是时代的主题。现在我们走到了今天，时代的主题是什么？2020年本来应该是一个比较平和的年度，我们按计划可以顺利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一个重要阶段，即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在世界格局发展中我们可以看到，各个国家本来是也是可以按照预计的路径正行进。比如，在正常情况下，美国的特朗普在这次总统大选中遥遥领先，胜出应该是没有太大悬念，但是现在看来成了问题。世界各个国家都在疫情的打击下走向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或者最少是经历了一个非常不同的时期。我们所讲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它会变向哪里？它的方向和路径是什么？哪些是我们需要保持的战略定力？哪些是需要积极谋划和应变的？

在我看来，这次疫情在三个方面具有时代性的作用。一是具有催化剂的作用，从生存危机的底线上把个体、民族、国家与人类内在地联系起来了。他们之间一直有内在的联系，但这次是被新冠肺炎病毒从生存危机上来联系的，甚至比一般自然灾害也更严重。因为一般来说自然灾害也往往是局部的而不是全球性的，即便是全球变暖也没有达到如此严峻的程度和全球性影响。二是具有加速器的作用，在很短的3个多月时间内将所有层面的社会矛盾都集中暴露出来了，从个体、家庭，社会，国家，到国际，从生命，身体，医药，卫生，经济，政治，文化、到国家治理体系等汇聚到一起。三是具有牵引器的作用，各国疫情的抗击方式和是否有效表明了各个国家的治理体系差异甚至展示着制度优劣，彰显着每一个的人性善恶、品性优劣，甚至也引领着国家和未来的发展方向。由于疫情现在还在过程中，未来的走向还有很多的不确定性，甚至存在着一些越来越不确定的因素，但是我们如何在不确定中去寻找一些可以确定的东西？

新冠疫情作为一个时代性的标志，我们至少可以从中看到四件事：

一是它对人类的生存构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危机大挑战。虽然在历史上在100年前曾经有过像西班牙大流感这样的疫情大流行，但是这次如此严峻的疫情却真实地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我们这代人没有想到我们还能亲身经历这样一次重大疫情。

二是它是人类认识史上的一个巨大挑战。前两天我在朋友圈转发了我们在《哲学研究》2020年第2期作为头条发表的文章，叫《认识的极限及其超越》副标题是“认识论研究的一个重大前沿问题”，现在看来这也已经成为抗击疫情的重大前沿问题。这么多年来我关注认识论、社会认识论，关注认识的极限，这次疫情对人类的认识极限的挑战暴露无遗，人类的妄自尊大受到严重挑战！直到现在我们对病毒也还没有认识清楚，源自哪里？宿主在哪里？中间宿主有没有？病死率如何？如何传播？为什么有这么多无症状感染？等等。而且到现在人类还没有发明特效药，现在还没有制成疫苗，还没有在应对病毒方面获得主动。

三是对各国以及全球治理体系构成了一个巨大挑战。在新冠肺炎疫情面前，无论是发达与落后、现代与前现代以至于后现代，个体到群体到人类，从分散到集中都无可避免，它真的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尤其在两种极端类型的国家，一种是发达国家，一种是落后国家，都表现得非常突出。

四是对人类的价值观念的巨大挑战。从宏观来看，大到何为现代化、全球化，要否继续进行现代化、全球化？逆全球化是否会成为主流？从中观来看，到底是经济至上还是生命至上，对每个国家都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艰难选择。从微观来看，要否隔离，要不要戴口罩？人们都争论不休。美国有的地方已经有人为反对隔离而扛着枪上街了。为了戴口罩的问题我和我的英国朋友们用了近半个月讨论撰写修改，专门写了一封长信，呼吁英国政府要求民众戴口罩，原来是写给首相的，没有得到响应，后来就公开发表在Sky News即天空新闻，但现在英国政府仍然保持着“不推荐使用口罩”的建议。

就我个人体会，本次疫情确实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划分时代的标志，并以此为界带来一种可以称为前疫情时代和后疫情时代的变化。当然，这个划分不是绝对的，我们现在还在其中。但我们要充分地估计本次疫情对于人类所带来的巨大挑战，包括对各国的挑战以至于对人类的整体性挑战。

一、后疫情时代的世界体系以及演变趋势

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我从1991年开始出国参加国际学术活动，1992年或加拿大政府资助去做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1994年做德国的新种族主义，1995年到英国做英国保守主义，1997年做欧洲一体化研究，一路做下来。我的一个硕士生还曾经以《美国价值观》为题写了一篇硕士学位论文。我对于很多国际问题是一直在跟踪，现在好像发现对这个世界的很多问题看不太清楚了。本次疫情会如何影响世界体系的未来演变？哪些会得以保留下来，哪些会发生深刻变革？

第一点，对于世界的经济体系到底意味着什么？

现在看来世界经济的衰退是必然的。在近代经济史和美国发展史上，美国股市的熔断机制在10天里发生4次熔断，前所未有，包括前不久的石油买到了-37.63美元一桶，这都是超出我们的想象的。“经济主权”问题引起了各个国家的特别关注，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多国家可能会在疫后走向小而全的生产体系，全球经济链是否还会存在？我相信还是会存在的，但可能会有相当程度变异。在这个背景下经济全球化是否会结束？我相信是不会结束的，但一定也会产生一种变形。各个国家一定会把国计民生的关键项目、安全项目、民生项目把握在自己手上，因为以安全来带动的经济体系和以繁荣来带动的经济体系的价值取向是很不一样的。

第二点，对世界政治体系意味着什么？

这次不同国家在抗疫上的模式差异在某种意义上展示着制度的特色，也展示治理的特色和水平，当然我们很难说能够直接地从这里比较出不同制度的高低和优劣，其实不同国家的抗疫方式是依据各自国家的国情来制定的，中国的抗疫在无意中获得了成功，但是我发现我们的中国抗疫模式是全世界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很难完全学到的。我与一些英国朋友写了一篇英文论文，介绍湖北武汉的抗疫，尤其封城的情况，近千万武汉人全部宅在家中数十天，其他的国家真的无法照抄。当然，其他国家以牺牲一些人的生命或者利益来保全经济发展，这种治理体系也不能说没有它的内在合理性。通过疫情的抗击，不同的制度之间有形无形地会进行一种比较和抗争，这会对地缘政治带来非常深刻的影响，带来很大的变化。最少我们可以看到，一百年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所有的国家关上了自己的国门，世界的多极化趋势更加明显，世界变得更加多极，多极之间会产生很多非常复杂的问题。

第三点，对全球治理体系意味着什么？

现在看来二战以来的全球治理体系面临很大的挑战，最少是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等受到了质疑，前些时间世界贸易组织也受到了挑战。美国以不断退群来推动全球治理体系重构，也导致地域政治更加的复杂化，是否会产生一种新国际秩序？总的来看，多极化的发展会变得越来越无序，国际体系会以新的方式来重组。美国自己在很多方面放弃了自己的领导权，以美国为主导的国际体系正在逐渐消解。

第四点，这次疫情对于美国意味着什么？

现在我们还看不出美国的疫情会发展到什么严重程度，但让我们非常担心。目前看来最大的问题就是美国社会的内部撕裂，客观来看特朗普领导的美国这次是没有展示出作为世界第一大国的领导力。美国领导力的衰退对于美国价值观会有哪些影响和改变。正面的来讲，也许是美国价值观的一次自我调适，民主党与共和党通过特朗普的极端化方式和纷争会对美国价值观及其世界意义做出必要的调适。那么这些调适哪些是合理的，哪些是不合理的？哪一些是对未来的世界发展产生积极作用的，哪些是产生消极作用的？这个过程中美国总统大选会变得更加突出，谁会当选。就我想来，特朗普搞不好还真的可能再次当选，我们要做这样的准备。当然，美国的政治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第五点，中国如何在世界的严重的不确定性中更好的走向未来？

现在看来中美关系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大，是否真要追责、索赔，以致全面脱钩？还是走向何方？这里有很多不确定性，但其中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中国被美国总体上设立为战略竞争对手，这对世界和中国关系的未来影响会有多大，我们目前还有待观察。但是无论如何美国难以回到疫前，中国也难以回到疫前，中美关系也难以回到疫前。这样的中美关系会给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都是需要我们深入研究的。

二、后疫情时代的价值观重构问题

我们搞哲学的非常关心价值观的问题。前不久《光明日报》专门约我写了一篇《疫情防控阻击战与中华民族的精神升华》，我从三个方面对中国在抗疫中的精神升华做了概括。最近我特别注意到WHO主席的谭德赛先生专门在推特上发了很多的概念，涉及到很多是价值的问题，例如，团结、人文、联合、爱、价值、庆幸、谦虚、勇气、坚持，等等。由于美国断供和甩锅，WHO其实面临着非常严峻的挑战。但是他希望通过这些概念在严峻疫情下呼唤维护公共秩序的良知。在疫情背景下看价值观的重构。从宏观来看，我们过去通常讲，西方价值观，美国价值观，中国价值观，我们相信他们代表着现代化和文明进步。现在看来，这些价值观从普遍性到特殊性都面临很大的挑战。例如，有人提出，抗疫的未来会不会走向一个疫苗霸主时代，由于疫情的不确定性，在疫苗没有产生出来我们面临很大的挑战。在未来一定时期，谁掌握了疫苗，谁就成为防疫的霸主。

对于后疫情时代的价值观重构最少需要我们在以下方面重新认识：

一是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定位。现在我们对自然的认识仍然处于非常有限的状态，我们对宏观自然和微观自然认识比较多，对于宇观自然、渺观自然还有胀观自然的认识都还存在很大的差距。

二是生命的意识需要前所未有的加强。中国共产党为人民谋幸福，讲的是生活幸福，其实我这次高度关注的是公共卫生安全，公共卫生安全涉及到生命安全，涉及到身体健康，涉及到生活幸福，没有前两者后者就没有意义。

三是关于人性的善恶。这次新冠肺炎疫情把人性中最善良的东西表现出来了，我们看到了疫情中的“逆行者”，在世界、在中国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都冲到了抗疫第一线。但是也把很多人的邪恶也暴露出来了。这些大善与大恶在疫情下通过国家体系甚至国际体系得到了极度的放大。如何让人类有一种更好的道义意义上的自我认知，已经变得非常紧迫。

四是关于个性自由与社会性合作。我们一直强调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等等，但是这次我们深深感受到个性自由与社会约束之间需要有一个张力，即便在发达国家。例如我相信在疫后口罩会作为新兴事物逐渐被西方世界所接受。如何在未来社会体系中建构起既能够保证个性自由，又能够让社会有更加合理的组织方式，需要我们思考。

五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习总书记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在疫情中从底线上得到了说明，引起很多国家的共鸣，给了我们极大的启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涉及到很多方面，也面临各种各样的挑战，如国家主义、种族主义、单边主义，甚至恐怖主义等等。我们一方面要立足于高端，从谋求共同繁荣的角度来思考，另一方面也要立足于底线，从共同生存的角度来加以思考。

总体上看，新冠肺炎疫情对人类尤其是中国提出了极为严峻的挑战，在我们走向未来的过程中如何更好地实现精神的自觉，如何能够更好地构建中华文明新形态，这其中有很多问题需要我们深入探讨。我希望我们的研讨能够既立足学科又跨越学科，既立足中国又关注世界。既立足当下又面向未来，并取得更多的积极成果。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