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锋：新冠疫情会如何改变世界？

（本文系南京大学中国南海协同创新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南京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特聘教授朱锋参加由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主办的“新冠肺炎疫情和全球格局演变”视频会议上发言整理而成）

新冠肺炎为什么会改变世界？这不仅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更是一个理论问题。从国际关系的角度出发，新冠肺炎疫情和以前改变世界的那些重大的历史性的事件，比如战争、金融和经济危机、残酷的自然灾变、恐怖袭击事件等相比，都有本质区别。在当代国际关系理论和历史叙事中，几乎没有从病毒疫情的角度去总结瘟疫究竟对人类的基本社会生活、国家间的权力竞争和利益分配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然而，此次新冠疫情的全球爆发，已经扩散到了世界220个国家和地区。新冠疫情不识别民族、国籍、性别、肤色和年龄，成为了重新书写人类危机和灾难叙事。新冠疫情确实在改变世界，其原因是它首先正在改变我们对世界政治的理论认知和历史经验。具体来说，新冠疫情正在从以下四个方面“前所未有”地在改变世界：

第一，新冠肺炎带来的对人类经济秩序和经济活动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这种冲击造成了经济活动的全要素的停摆。因为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在经历居家隔离、保持人和人之间的社会距离、甚至封城，经济活动中的消费需求被压缩到了生活必需品供应，大部分的产业和制造业都“停摆”了，资本流动也缺乏明确的投资流向。当经济活动中消费、供应和资本流动基本停顿，全球经济所收到的打击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新冠疫情究竟将带来什么样的全球经济衰退？目前争论还在持续进行。有人认为这将是1929年到1933年大萧条以后最大的全球经济危机，也有的人认为疫情经济危机要比大萧条更加严重。

第二，新冠肺炎使得大国战略竞争进入了全要素对抗的时代，中美关系当前的恶化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们以往认识中美关系的经验事实是，“好不到哪里去、但也坏不到哪里去”。但今天的中美关系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范式变化”，真正进入了一个全要素对抗的时代。不仅是经济、军事，还包括高科技、科技合作、人文交流、各自国内市场和经济管理体制中美现在都在进行全面的对抗。中美关系今天恶化的进程中最重要的是情绪化和政治化的因素。特朗普为了转移国内对他抗击新冠疫情前期的轻视和犹豫而导致的今天美国疫情确诊人数和死亡人数的“全球第一”，为了挽救2020年自己想要再度竞选连任的选情，不惜厚颜无耻、无中生有地“污名化”中国、“甩锅中国”，大肆制造新冠病毒出自武汉病毒所的谎言，甚至又要扬言对中国发起贸易战和对中国“追责”。今天中美关系的基本竞争和对抗格局已经根本改变了原来我们思考中美关系的基本方式。中美关系很有可能“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第三，新冠肺炎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冷战结束近30年来前所未有的政治和社会思潮新的激荡起伏。冷战结束使得自由主义的价值和实践全球化，这是市场要素配置的全球化、价值链和产业链结构性配置的全球化，是各国政治和社会治理架构的全球化以及重大的跨国家议题设置和应对上治理机制的全球化。英冠疫情的爆发，不仅打击了欧盟这样的地区治理机制，更因为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优先”的狭隘民粹主义，国际制度规则为基础的全球治理也受到了严重削弱。世界各国为了应对新冠疫情危机，政府、社会和个人的关系正在出现重大的历史性调整。以强化政府干预能力和资源配置能力的“新国家主义”在全球各地都在纷纷抬头。新冠疫情让我们再度看到了政治思潮层面全球各国在实践操作上新的多元激荡。

第四，新冠疫情危机正在重塑全球舆情走向，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全球舆情的“歇斯底里化”，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排外论再度兴起，全球化时代相互开放、自由和以全球主义为导向的跨国家、跨地区的社会性交往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打击和限制。这进一步引发了世界主要经济体之间的相互防范，战略竞争正在全面扩大为经济、社会和舆论竞争领域，各国间的价值和观念间的相互警惕和防范的新战线正在形成。部分非洲国家和非盟都提出了“中国歧视论”，西方媒体则乘机要求中国放弃非洲国家参与“一带一路”建设而欠中国的贷款，众多的“带路项目”不得不停滞。

新冠疫情的全球扩散对世界的改变或许才刚刚开始。新冠肺炎在全球传染、危害和冲击有可能形成四个阶段的“冲击效应”，世界目前处在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并正在向第三阶段过渡，第四阶段还没有出现。新冠疫情危机“冲击效应”的四个阶段分别是“公共卫生危机”、“经济和民生危机”、“社会危机”和有可能在部分国家甚至造成“政治危机”。

新冠疫情危机究竟将如何改变世界？我认为以下三个方面的改变恐怕是难以避免的。

一是世界将进入一个“新战国时代”，国家间竞争、防范、警惕的战线将会持续拉宽和拉长。以前我们常讲“单极”和“多极”，新冠疫情使得“极”的概念被空前虚化。“新战国时代”不是简单的“极”为主体的权力分配结构，而是利益的警惕、防范和冲突会变得更加细致、全面，国际秩序缺乏主导性的领导力量、国家间竞争与冲突完全多领域、多战线、多维度的“明争暗斗”的新时代。我们原来积极打造的金砖国际合作机制、上海合作组织机制、新兴经济体合作机制都在面临众多新挑战和新问题。国际力量的“东升西降”的格局也在面临新的重大考验。金砖国家和新兴经济体是在疫情中受到冲击最大的国家群体，南非、巴西到印度的货币在过去两个月内出现了大幅度贬值就是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未来世界的权力和利益结构是否将会重组？我们如何度过这个“新战国时代”？挑战是前所未有的。

二是大国战略竞争将会进入一个新阶段，中美是否已经开始进入“新冷战”？这是一个可以争论的问题，但目前的趋势来看，中美关系离“新冷战”恐怕只有一步之遥。如果美国特朗普政府继续“污名化”中国，为自己失败的前期防疫行动寻找替罪羊，甚至想要通过“追责中国”寻找竞选连任的合法性，中美在后疫情时代恐怕将会难以摆脱“新冷战”魅影。中美关系所到底，不能被特朗普政府和美国国内政治中极右翼的反华鹰派所绑架。

三是世界经济秩序将会大规模重组，全球化进程的调整将势在必行。从1990年到现在全球贫困人数在不断下降，但是新冠肺炎疫情来临将使世界新增6亿贫困人口，而且这个数字还会继续扩大。再加上新的全球旱情和持续的新冠肺炎疫情反复，全球将有近40个国家出现严重的经济倒退。

新冠病毒疫情正在改变世界。这种改变或许才刚刚开始，我们需要做好足够的思想、心理和知识上的准备。